空間作為動詞──淡水藝文聚落工作室專訪
◎江毓婷
「空間作為動詞,某種程度上破除了人們長久以來對空間抑或組織的侷限性的思考,而帶領我們去思考在現代性之下,現今的空間不僅作為權力的展示,而也可能是一處活絡在地情感、討論行動的場域。」
從淡水捷運站後方走進喧囂擁擠的淡水老街,面朝淡水河的福佑宮右方的一條狹窄的小巷,是淡水真正的「老街」——重建街。淡水的地勢高低起伏,以淡水河岸為最低點,緩慢向上爬升。重建街與大眾認知中的淡水老街(中正路)相交,而後一路向上,穿過與真理街銜接的文化路,一路延伸至北淡水。承載著從清末到日治時期的建築,以及民國之後建造的民宅,這條街儘管狹小,卻可看見不同時期的歷史足跡與人們的日常生活交織的印記。在這樣一條內涵豐富多彩的街上,於2013年11月成立的淡水藝文聚落工作室,關注著街區保存與藝文空間串連。
淡水藝文聚落工作室成立緣起
2013年10月,重建街的住戶二度接到道路拓寬計畫的開會通知,施工單位工務局其後以「沒理由不做、勢在必行」的立場,遊說居民進行第二階段的拓寬,然而贊同與反對的聲音同時存在著——重建街30號以上路段,已於2010年底完成第一階段的拓寬,2013年則欲拓寬30號以下,並大幅改變九崁街(重建街)的階梯風貌。此事要回溯到民國五十七年變更都市計畫時所產生的「淡水六號道路計畫」,當時政府已著手跟居民要地,約至民國七十五年,全數住戶已領取「徵收補償金」,也正是此一關鍵,造成兩階段拓寬在實施上騎虎難下,無形中也埋下居民間的誤會——補償金已領、路已拓寬,未施工路段的住戶於今何能主張拒拆?
道路拓寬計畫開會前一天,受到淡水文化基金會許慧明董事長召集,當時尚未成立工作室的重建街租戶張淳善聚集居民於家中,討論隔天要如何應對會議,開啟了後續15場與重建街居民的討論,並邀請華光社區與淡海二期居民現身說法,更推派綠黨王鐘銘作為居民代理人,爭取法定上政府徵收人民土地超過時限未使用土地而應返還的權益,而開始與地政局往來。居民提出返還徵收補償金以申請徵收案之收回與廢止撤銷之方案,而相關程序至今仍在進行中。
然而這個會議也是淡水藝文聚落工作室成立的契機。來自北藝大的幾位學生參加了這次的會議,幾週後便開始有利用空間、短期作戰的想法,並與居民共同討論提出「重見,不重建」的核心精神,更發展出利用社區空地進行一日工作坊的計畫,以及其後在重建街上出現的象徵抵抗的塗鴉,並帶著藝術家走入重建街的生活場域、居民互動網絡,例如鄭鐵桃、葉佩如等藝術家皆先後投入街道創作。而重建街居民之角色更是行動的關鍵,從提供空間這點看來,社區對藝術、創作的產生,抱持著相當開放的態度。
「藝術介入社會」?
日常於此生活,工作室成員有機會走入鄰居的房舍,也發現比拆遷更為急迫的問題——未拓寬區域的居民實已等待近三十年,老屋在延宕的政策決定下逐漸凋零,使住戶不得不對自身房屋的修繕計畫感到猶豫——若不修繕,老屋龜裂、漏水和閒置塌陷之困擾無法獲得解套;而若修繕完畢之後政府仍決定動拆,則豈不損失、徒勞一場?而同樣承租高齡公寓的工作室就在這種「議題下的居住/工作/開放空間」,以居民身分展開「向外」的行動。2014年4月開始,更於第一屆淡水文學節中,實驗性地利用閒置但承載歷史脈絡與意義的空間,透過創作進行再活化。
而在一年多的「走進淡水」後,工作室成員開始有能力將熟識的空間串連兜起。2014年12月舉辦的女性影展全國巡迴淡水站,就是由成員魏榮達負責空間與場地的尋覓、聯繫,在各個空間中播映女性影展的選片,並由王守瀚擔任各場次引言人。這些空間—如市定古蹟「殼牌倉庫」、「海明威」髮型沙龍、及公家開放民間進駐的閒置房舍「十八巷五號」—作為播映的背景,讓觀眾有別於進入一般戲院的感受,使之相對更能感受到與人交流的場域的生命力。淡水藝文聚落工作室表示,籌備中的第二屆文學節將會由「場地借用」轉向「空間串連」,使「觀者」深度地被鏈結到「在地的」生活空間脈絡,也使這些空間成為與在地語境結合的發生之地。
而這樣的作法能否與「藝術介入社會」一語作連結?魏榮達認為這句話在現下的藝術與社會環境中已有些矛盾。他解釋,相對於「藝術介入社會」的概念為藝術無用論,這兩者往往會被混淆為兩種對立的概念,但後者的意義在於其作為拒絕為教會或中產階級等服務的反省機制,並轉向藝術自身的價值。而後在近20年的當代藝術演變下,藝術的關懷開始轉向社會環境;而時至今日,藝術已然成為獨立的價值,因此若再以藝術無用論解釋今日藝術與社會之間的關係,便是時空錯置。另外,「介入」一詞存在著藝術之於社會是治療者、改造者的指涉意味,彷彿藝術是一外於社會的個體,這是他所不能認同的—對他而言,藝術本就不是外於社會的一塊區域,而是與自然科學、社會科學相同層次的社會文化產物,同時也是種解釋社會的方法以及對社會進行的軟性工程。這點也可呼應德國藝術家波伊斯的社會雕塑理論—其被民眾觀看的目的,是去點醒其他學門、文化活動所無法察覺或者動搖之事實。因此,若真要貼近現下情境,魏榮達認為,比起使用藝術介入社會一語,藝術的社會責任或功能應是更為妥適的表達方式。
政治參與在淡水
在三一八運動發生之時,淡水藝文聚落工作室除了密切關注整個運動的發展及走勢之外,同時也思考能否在淡水相互呼應,去執行一些可能的行動。適逢當時運動領導人呼籲全台三一八支持者包圍各地的國民黨部表達抗議,工作室的成員們決定響應,嘗試行動。
儘管亦參加立法院附近的抗議行動,對於淡水的行動,工作室成員的感受是有所不同的。立院周邊的慷慨激昂,在往淡水的回程上,似乎隨著周邊環境而跟著冷卻——淡水的種種政治現實總讓人懷疑淡水人是否冷漠,或是是否對政治漠不關心?對於這個現象,工作室在這場自身發起的響應行動中,看到了與往常不同的其他可能:「當初決定要在淡水響應時,其實是抱著『如果都沒有人理我們的話,就當作是自己的同樂會好了』的心態,因此後來民眾的熱烈反應,不管是支持還是攻擊,其實都是在我們意料之外的。」
延伸至後來沸沸揚揚的割闌尾行動,淡水也是其中主要的區域之一。參與其中的成員王守瀚與魏榮達也提出了觀察的心得:「割闌尾跟其他運動最不同的就是,它的組織完全沒有一個層級的結構,所有事情都共同決定,有什麼樣的成員,無論是專長還是興趣引導,才有什麼樣的行動!」「沒有階級結構的主要原因就是,割闌尾是個有明確起點與終點的階段性任務,相較於其他議題可能要繼續為更遠大的目標努力,割闌尾倒是清楚明瞭——罷免的成功或失敗,就是這項運動的終點。」同時,因為明確的終點都在前方,作為參與的一份子,他們清楚地知道結束後總是要回歸原本生活,成員間沒有到了下一階段便開始目標分歧的問題,每個人自然可以完全在同一個基準上討論與決策。
「割闌尾跟很多其他議題運動比起來,其實是很地方性的。」王守瀚說,「我記得選舉前那一陣子,我幾乎把淡水所有的里都背起來。因為你必須要有這樣的背景知識。在哪個路口擺攤、在哪些地區需要去拜會誰,各式各樣的情報。」就是在這樣的狀況下,割闌尾成為一個比任何看得到的政治團體都有更強的在地性的東西。很多人的想像是,割闌尾將來會成為一個罷免立委顧問團來幫助大家罷免立委;然而從這次的割闌尾模式看來,割闌尾其實很難由單一的組織去做,因為「基本上大家心裡都是懷著某種程度對現任者的不滿,通常是自己選區,才來做割闌尾行動的,如果換成來自別的區域的人,那個仇恨值可能不足以支撐他們這麼長時間、這麼大量精力的無償投入。」這樣的對於在地政治的清楚瞭解,非常大程度也支撐了現今人們投入地方選舉或者罷免的意願——從微小處著手,而仔細地去檢視、修正或者建構,比起追求或塑造廣大而空泛的政治理想,在三一八後的今日或許更為重要,也或許更能逼近公民社會的真諦。
結語
「這個空間對我們來講是動詞。有人來的話空間才存在,沒人來的話我們就變成個人。但大家還是可以來到這個空間,去迎接事件或者製造事件。」作為一機動性及彈性都極大的組織,淡水藝文聚落工作室嘗試從各個面向上去創造、突破或者實踐。而他們這樣的一段話,某種程度上破除了人們長久以來對空間抑或組織的侷限性的思考,而帶領我們去思考在現代性之下,現今的空間不僅作為權力的展示,而也可能是一處活絡在地情感、討論行動的場域;更進一步,或許我們可以想像,如此的空間中,人們平等而互相尊重,縱然彼此關心的事務不盡然相同,卻共同擁抱著某種關懷,或者透過溝通而逐漸地琢磨出共識,因著這些互相理解,我們於空間之內預設的權力關係才有扭轉的可能;而在空間之外,與人的接觸、對視,在客觀之餘才能溫柔而富有理解性。彼此平等地溝通,把組織內的關懷傳達給他人,也將他人的感受平整地帶入組織,縱然看來簡單,但卻也是每個人身在組織之時,即使難以完整實現卻永不能忘卻的核心價值,而這也是淡水藝文聚落工作室所帶給我們的最大的啟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