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11月6日 星期四

劇場的超展開:蕭紫菡舞蹈劇場──土地計畫

劇場的超展開:蕭紫菡舞蹈劇場──土地計畫



◎劉桑祁 林頎姍


「我們(演出)前一天晚上還在那練舞,還在場外很大聲地數五六七八,結果警察就來了,說你們怎麼可以在這邊,你不能在這邊。我們沒有走,後來警察又來,我們躲在裡面。」舞者蕭紫菡笑著和我們描述在充滿爭議的華光土地上,她和土地計畫的舞者們的特殊經歷。

土地計畫簡介

      土地計畫是蕭紫菡舞蹈劇場於2013年年底開啟的計畫,旨在「將雙腳踩進泥土,深入底層價值」,由舞蹈劇場工作者蕭紫菡帶領一群從各個領域來的舞者,他們雖非科班出身、非專業人士,但憑藉著自身用力地感受土地議題現場和其背後故事,在殘破的事件現場,舞出對土地、人文的感動,期待藉由劇場,和人們分享土地更深刻、更值得讓人守護的價值。土地計畫係直接將事件現場當作劇場,舞者不收費演出,將藝術展演空間開放給所有人。更特別的是,蕭紫菡要求每位舞者,先做田野調查、開讀書會、做裝置藝術,才進行創作與演出,最後還舉辦演後座談,深化觀眾、舞者和居民三方的交流與理解。土地計畫於2013年11月走過華光、又於2014年1月在大埔兩度演出。接著,蕭紫菡將帶領讀者,從她自己的生命歷程出發,見證土地計畫的孵育過程。

「無垢舞蹈劇場」──認識身體和土地

  非科班出身、但一心想成為舞者的蕭紫菡,在政大新聞系畢業後考進無垢舞蹈劇場。在劇場裡學舞,創辦人林麗珍老師要求舞者向農夫、原住民學習他們的身體,她告訴舞者:「你的身體是跟土地很有關係的」。林老師汲取台灣原住民及宗教中的精神,化為有形的肢體,創造出許多關於臺灣的作品。除了林麗珍老師的「身體─土地」觀影響蕭紫菡很深以外,她也在無垢學到許多關於劇場的概念,這些她都轉化為日後發展舞蹈劇場的能量。

西班牙習舞,學會分享

  後來,蕭紫菡到西班牙學習佛朗明哥舞,遇到一位深深啟發她的吉普賽舞蹈老師,改變了她對舞蹈、對表演的觀念。她說:「有一次我就在看我的吉普賽老師跟她的吉他手在『玩』,她跳得多麼的好,但卻完全不像在表演,不是因為跳得好,所以他們很開心,而是因為玩得很開心,所以可以跳得很好。她全部的身心靈就是在這個動作裡面,感覺到開心、感覺到憤怒,就把最真實的東西給出去,在這個人身上我第一次感覺到兩個概念:一個是說跳舞其實可以這麼真實,第二個事情就是,其實跳舞是一種分享,而不是攫取什麼。」

小故事A
「從小到大我們都會以為人生就是應該要先求個溫飽,有一點點的時間跟精力去玩你的興趣,這個人生就叫完整。可是在西班牙你會發現,完整可以在你每一天的生活中,你就是盡全力去做你最喜歡的事情,用你最喜歡的方式去活,那就是完整。」

接觸美麗灣議題,重建對土地的想法

  回到台灣後過了幾年,蕭紫菡在自己的小劇場被發掘,受邀到花東地區偏鄉教原住民孩童跳舞,因而有機會接觸到美麗灣議題,改變蕭紫菡對土地的想像。對於美麗灣的爭議,蕭紫菡舉例:「阿美族的男人要下海捕魚,捕完之後才算一個勇猛的成年男人。每年他們的海祭都在海邊,而今天那塊土地被財團買走,文化如何延續下去?我才知道,原來土地不是硬體的,不像台北一坪就是多少錢,土地還負載著情感和文化傳承,沒有了土地,這些怎麼延續下去?」

小故事B
「去年一月進行美麗灣環評,因為政府又要強行通過,那時候我就記得縣政府前面有一條大馬路,這邊是支持美麗灣的(其實都是政府派來的,就是他們一批一批遊覽車,什麼同好會的),另一邊是來自台灣各地,去反美麗灣的。那一次讓我最難過的就是說,兩邊的人都有傳統阿美族的長老,他們都在唱著同樣的歌曲,應該是豐年祭要手牽著手同一族的人的那種傳統歌曲,可是卻在這種場合被利用來彼此叫囂,告訴對方『我才代表傳統』──我代表傳統,所以我支持或反對美麗灣才是有代表性的。那時候我就覺得:天哪!一個政府怎麼可以把一個原本這麼團結的人們撕裂成這樣子!

因拍照走入華光,意外開始在現場跳舞

  2013年,舞者蕭紫菡和她的朋友第一次來到華光社區現場,身為舞蹈劇場工作者的她原本只是去記錄現場,試圖將這特殊的現場帶回一般劇場,沒想到,她說:「第一次去華光試拍,我就覺得那就是天然的劇場。」之後就數次帶著和她學舞的學生們到現場跳舞,開啟了「土地計畫」。

小故事C
「我越來越覺得以前是藍綠,現在是財團在控制這個社會,從美麗灣開始,我的腦袋就有很多很多不同的畫面,但是還沒集合成為一個具體計畫,那時候我單純只是要去更多發生這種事的地方拍照,用一些比較劇場的視覺。我跟我朋友第一次去華光試拍,我就對那個場域非常有感覺,那個場域簡直就像是打過戰的戰區。那些被拆毀的老房子、廢棄的沙發堆,我就覺得那就是天然的劇場!我去哪裡把這些東西重建?那看起來都很假。那個地方其實非常不適合跳舞,比方說我們去大埔,那個被徵收的農田,底下都是刺刺的稻梗,舞者躺下去很多都流血。但是那個地方跳起來最有意義,你在那裏跳舞你才能讓人看到,其實這裏本來是肥沃的農田,因為被政府強行徵收,他們把怪手開進去、把稻田搗毀,然後把可以長出稻田的沃土都挖走,最後留下一堆廢土。你只有把觀眾帶到那個地方,你才能讓人看到,電視機看不到,最真實的感官感受。你眼睛看到了、鼻子聞到了、耳朵聽到了,我們腳踩在地上的碎玻璃聲、廢墟傳出的尿騷味,還有這些人帶不走的結婚照、娃娃、或是他/她童年時候的一張照片,那些是最有感覺的,比我再去重建一個現場更有感覺。


偵探式田野調查,深化同理與反思

  「土地計畫最有趣的地方是,我們其實沒有把它當成是表演,而是把它當成『去理解這件事情』。因為我希望我身邊的人不要只是激情地喊口號,我們應該要坐下來對話,而要建立對話就是你要真的聽見當地的人在想什麼。」蕭紫菡說。因此,蕭紫菡堅持土地計畫要奠基於田野調查,因為舞者「要讓自己先被影響,才有機會影響別人」,另外,蕭紫菡還強調去調查的人、和被調查的這群人意見都不要相同,因為意見不同才有討論的可能性。當她自己做田野調查時,她說:「不能帶著文青的姿態、不要帶有既定的理想,反而應該一知半解,然後當成偵探片去看。去瞭解到底朱阿嬤為什麼要自殺?為什麼政府搗毀我的農田?如果別人搗毀我的農田我會自殺嗎?我對家的情感有這麼濃嗎?」

小故事D
我記得我去訪問朱阿嬤的兒子,問他為什麼阿嬤要自殺,因為其實他們早就已經不靠農田維生,早就是靠別的方式賺錢。他就只跟我說了一句話:「因為這塊地我們已經經營很久了。」講完之後他就再也講不出任何話,一直在哭。你就看一個大男人在哭,然後慢慢地說,說這個農田怎麼樣從當初完全沒有水、田地完全沒辦法耕作,一直到他們自己把水接起來,把土翻起來......他說阿嬤每天最大的生活重心就是去看她種的東西長得怎麼樣了。但有一天,阿嬤看著政府派的怪手突然開進去,在她眼前把她種的農地活生生的搗毀,阿嬤整個生活重心都沒有了。阿嬤的兒子也知道當地很多人因為可以原有土地可以地價翻倍,所以把農田賣掉,可是很多把農地賣掉的人,其實內心是非常寂寞的。就像我們跳舞的人,等於每天在耕作身體的農田,在這個過程裏,你有一種存在感,勞動這件事情本身就有一種很強烈的存在感。在農田裡種田這件事,本來就不只是我今天種多少然後我得到多少,那個彎腰、低頭、流汗所帶來的,政府不理解。」


曖昧的無限可能

  2013年11月第一次在華光進行土地計畫時,蕭紫菡頭一次面臨了許多她數年經營舞蹈劇場的經驗裡,不曾遇過的問題與挑戰。像是:法務部管制中的國有地是可以表演的地方嗎?舞者在這裡的身分是什麼?這些問題蕭紫菡都沒有解答,但正是因為遊走在這樣的灰色地帶,她說:「就是遊走在曖昧裏面,我覺得這個是最好玩的,拉更多不同領域的人進來討論。」除了挑戰以外,蕭紫菡只要一聊到執行過程,總是能信手拈來說不完的小趣事。蕭紫菡笑著和我們描述,有位警察連續兩天到表演現場,有人問他既然第一天已經來蒐證了,為什麼第二天又出現?警察回答:「沒有啦!帶老婆來看表演!」

小故事E
到了華光才發現 ,靠,那裏現在是法務部在管的,而且是國有地,它非常的曖昧。我們可以在那裏跳舞嗎?我們可以進去嗎?我們可以找人在裡面看我們跳舞嗎?我們有沒有犯法?這些問題其實是無解的,你只能夠冒險。你被抓走了,演出就沒了,所以那時候我們都有做好準備,如果沒有辦法演出我們就帶觀眾去哪個地方,可是其實後來我沒有什麼在管了,就是我相信老天爺會保佑我了,就這樣。辦完華光很成功,也找華光居民出來跟大家對話,我們用一個劇場方式,把你拉到現場,你說你是抗爭者嗎?好像又不是。你說你是觀眾嗎?又好像你是參予了抗爭。然後你說我們是劇場嗎?我們是舞嗎是?說我們是社運份子嗎?都非常曖昧。」


土地計畫,重新認識底層和舞者價值

  土地計畫一開始設定的宗旨是「深入底層價值的舞蹈劇場」,蕭紫菡期許她與舞者們能藉著舞作,與更多人分享土地所承載的情感,使更多人共感土地除了金錢以外的價值。在做完土地計畫後,對於所謂的「底層」,她分享道:「我現在覺得『底層』並不是階級的底層,而是不被主流聽見的我們都叫做底層。真正去聽這些『底層』的聲音時,你還真的覺得他們不是底層。因為他們不管在靈魂的高貴性、實際的實踐力,都比知識份子來的強太多了。做土地計畫的過程,我在他們身上學到太多東西,我的舞者也是。」至於「舞者」的部分,蕭紫菡認為,應該要「先當公民,再當舞者」。因為,「如果你對社會一點感覺都沒有,你對身邊的人一點感覺都沒有,你創作的東西到底是什麼東西?」

沒有改變什麼的義務

  很多人問蕭紫菡,土地計畫想要改變什麼,蕭紫菡大剌剌地說:「其實你跳一場舞能夠改變什麼?我不覺得我能改變什麼,而且我也不覺得我有義務要去改變什麼。如果做一個舞蹈劇場就是要去改變別人立場,那這樣的舞劇會很難看,我們不背負這樣的義務,我只是要把我最有感覺的表現出來而已。」

舞蹈劇場變成政治工具?

  做了土地計畫之後,開始有社運團體找蕭紫菡舞蹈劇場合作,蕭紫菡都沒有答應,她說:「因為我覺得我還是一個舞者、一個創作者,重點是做出好看的創作。如果我們的創作不好看,人家也不會來看。人家一定是從我們的舞蹈之中得到了一些感動,而這些感動是來自於我的感動,所以我的重點還是在做創作,而不是做社運,雖然我知道我們的東西其實是社會運動的一部份。」蕭紫菡沒有停止質疑自己的創作「到底是什麼東西」,有人害怕蕭紫菡舞蹈劇場變成政治工具,她輕鬆而堅篤地說:「只要我自己活得不像工具,我的作品就不會是工具啊!」

不要收割抗爭的成果

  當藝文工作者進入社運現場時,往往遇到某些倫理問題,她說:如果你只是到當地跳舞,很容易變成是在消費他們。但重點是你有沒有辦法在做完一個藝術表演之後,連當地人都說:『我真的覺得你們把我們當地的某些東西講出來。』這個表演不是你們表演完之後就沒了,而是帶動社區某些新的流動。」蕭紫菡曾和農村武裝青年的阿達聊過,阿達表示,他自己每次做一首歌都會去當地很多很多次,也會去參加那些抗爭。阿達覺得身為藝文工作者很重要的事是不能收割別人抗爭的結果。蕭紫菡也認同,舞者要儘量去參予,先去生活、先去感受,要不然就會變成收割別人的成果。

:「我沒有創作計畫」

  當編輯們提及土地計畫未來的展望時,出人意料的是,蕭紫菡並沒有一個明確的創作計畫。她說:「我不覺得我要一直不斷地每年跟著議題怎麼樣,我一定是有感覺,像美麗灣或大埔,這是我已經有感覺一段時間,我才會去做。就算別人會因此忘記土地計畫,我覺得都比別人看到一個沒有感覺的土地計畫來得好。」對於有立場的社運份子而言,往往都會希望別人也和自己站在同樣的立場,投入相似的事,但蕭紫菡卻說:「不用大家都來做,我覺得大家應該去做自己最有感覺的事情。比方說你現在覺得跳芭雷舞你最有感覺,那你就要用全部的力氣去做,你不要來學我做這個,因為這是你沒有感覺的事。應該是去做當下你覺得你最想做的事,而不是你覺得做這件事情可以得到什麼好處。而當你花全部的力氣去做的時候,你就會知道這些是不是你想要的。我覺得我們都很三心二意的,很不全然,一下子要這樣,碰到問題了就要變成那樣,就會永遠找不到答案。」

小故事F
我做土地計畫的那三個月都沒有在賺錢,有時候還會忘記去教課,學生氣得半死,還得罪很多人,可是我是真的忘記,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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