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灣是我的家嗎?——混血身分的自我定位
◎江毓婷
對於混血兒,我們時常指涉的是西方白種人和台灣人所生下的小孩,但在也許沒有意識到的情況下,做出這樣連結的我們卻忽略了另一群同是混血身分的新移民之子,即東南亞或中國配偶和台灣人所生的孩子——即使身上同樣流著來自相異國家的血液,他們卻不被歸類在我們言語上慣常認知的「混血兒」的範疇之內。這次我們想從這個有趣的觀察出發,探討混血身分的自我認同與定位,以及他們本身對於混血身分的看法。
目前就讀國中一年級、母親是廣西壯族人的A,在小學三年級時來到台灣,開始就學的旅程。一開始,因口音和台灣人有著明顯的不同,又受到台灣人對大陸人普遍的成見,因此在上正音班之前,A已經深刻認知到加諸她身上、對於自己身分的過分扭曲的刻板印象。是在上了正音班、口音上的差異已然被消弭之後,外表上和同儕們幾乎沒有顯著分別的A才認為自己漸漸被台灣的同儕所接受,先前在相處上被預設的文化上的對立感也才開始漸漸減少。
在文化歸屬感上,因為從小的生活習慣及環境使然,A覺得自己對於廣西的歸屬感是較大的。她認為自己在台灣的居留僅是一時的求學過程,未來到了工作階段勢必會回到自己的家鄉;另外對於兩邊人們的個性差異,A也有一番看法:「台灣同學的個性比較溫和而不善爭辯,和大陸完全不一樣,在那裡發表自己的想法是很正常而頻繁的。」在台灣的班級裡,她善於發表意見,然而台灣班級裡瀰漫著的等待答案的氛圍,與大陸班級裡的爭先恐後表達意見形成極大的對比,這樣的差異也讓她感受到相當程度的不適應。另外,初來乍到台灣時,A對於台灣人在兩岸議題上的微妙情結並沒有特別的意識,因此當在班級裡發表相關言論時,與普遍台灣人的認知相反的她成為了被大家用力撻伐的對象,讓她感受到兩岸對歷史脈絡認知的巨大差異,居然造成人們對她的態度及眼光更趨惡劣,因此往後A在這方面的發言開始抱持謹慎的態度或甚至避而不談。
同樣是就讀於國中一年級的B,有個來自越南的母親。與A相反地,她對於台灣的歸屬感是比較大的。她從小生長在台灣,對比於先前回到在越南的母親娘家所感受到的各種不方便,B對於台灣的食物、交通、網路等感到較為適應,也對於台灣的語言及文化比較熟悉一些。另外,就班上同儕看待她的眼光而言,B認為自己被對待的方式與一般人是無異的,血統上的差異並未在她與他人的相處上產生過於巨大的影響,這樣的感受和她從出生以來就生活在台灣有關,對於越南的文化,B在語言上的隔閡造成對其的巨大隔離感,她感覺自己身上幾乎只有血液是與那裡有所聯繫的。
而高三剛畢業的C,則有個美國籍的父親。從小生活在台灣的她,對台灣有一定程度上的歸依感,然而她認為自己對西方文化的歸屬感更為強烈,原因是家庭中的教育方式偏向西方的自由思考,尊重她自己的決定,而她自己也較為習慣西方的思考邏輯,對於父親的文化背景,她也感到十分有興趣,格外想深入探索。另一方面,針對外表,儘管自己擁有著白種人的膚色及五官,C仍認為金髮藍眼的特徵相當令人羨慕,並未擁有這兩樣特徵的C也是經過長久的調適才對這種外表上的觀感差異釋懷。她認為,這樣的嚮往可能和權力與地位的分布有著相當的關係--白種人在今天仍然擁有的巨大影響力,或許某部分形塑了我們對外貌的一套審美標準。
從這些案例中,我們可以觀察到幾個有趣的現象:第一,混血身分的自我認同與從小生活環境以及家庭觀念有極大關係。A對廣西的歸屬感以及B對台灣的依賴,都與從小的生活圈和文化上的薰陶有所關聯;而C對西方的歸屬感則與她的家庭所給予的觀念及教育方式有很大的關係。第二,混血身分對於他人眼光的敏感度普遍較高,針對容易被辨識的特徵,如口音、外表等,他們會為了不想被以異樣眼光看待而努力隱藏,讓自己在台灣的主流社會文化中不再顯眼以求脫離眾人目光之標的,也會因此對於他人對自己的想法有相當細膩的感知。第三,混血身分在兩邊語言的熟悉程度差異,多少造成了他們心理上對於較不熟悉語言的國家有所隔閡。A使用的中文雖然在兩邊的文化都是通用的,然而在語言模式及口音上,仍然讓她在來到台灣時感受到溝通及諸多層面的不便;而B則對越南文認識極少,造成她回到越南時對當地的生活及文化無法產生共鳴,甚至感到相當陌生;相同地,C雖然以西方文化作為心理認同上的依歸,但因英文基礎並不如中文深厚,而造成在文化層面上,她對西方的熟悉感並不如對台灣那樣強烈。
混血身分的自我定位在取得平衡的過程中也許永遠不會有停止變動的一天,社會的價值觀及眼光無時無刻在衡量並影響著他們,同時他們也真誠地用自己的眼睛觀察著這個社會,劃出自己最感舒適的容身之地。這些生命切片反映出的游移或者安然,或許是我們每個人處在社會中,對於自己的定位拋出疑問時,恆常發生而再真實不過的生命的映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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